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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个年轻人,在颐和园当“服务员”,老同事跟我说“咱们挣的就是这份儿受气的钱”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先生制造 Author 杜梨

这是《先生制造》的第一篇专栏。92年的杜梨是一位作家,也是北京颐和园的一名普通员工。她为我们描绘了这个著名景区的另一面,尤其是游客背后的那群人的工作和生活。如果您看完了这篇文章,下次去颐和园,请记得仔细观察文中提到的那些地方。另外,别给菩萨投钱了。


撰文 | 杜梨
配图 | 北京三联幻灯片手册

1  
我在颐和园工作了快一年,根据工作的不同,见识了湖光山色,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。我和我的密云同事戏称要开一档节目,叫《颐和园的故事之你是保安,我是保洁》,以赞美这皇家园林赐予我们的广阔视野和强健心胸。
去年冬天,我和两位同事一起扫过转轮藏边的万寿山,山石上落了一个秋天的叶子,我们要将它全部打扫干净。那天,我们穿着蓝色工服,整整扫了5个小时,用3把破笤帚把山扫得一尘不染,每个人都像在黄土里打了一遍安塞腰鼓。而今年春天,我们将落在台阶缝隙里的落叶碎渣沿着坡扫进山里,这些劳动令我十分快乐。
 
我也曾在佛香阁看护观世音菩萨和铜鹤铜瓶,在山门作疏导,巡视全院。
 
在经历了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工作的压榨后,没有比做万寿山保洁和佛香阁保安更陶冶情操的了。现在的我来到了门区,穿上了御赐的保安黄马甲,愈加体会到了为人民服务的愉快。
 
前不久,因接到热心群众要求公园延长开放时间的投诉,北京市决定将市属11家公园提早开放和延时关门。早晨6点开园,晚上8点闭园,没有节假日和双休,成了公园职工的工作常态。每晚10点多,天坛公园的员工刚刚下班,颐和园的警犬早已上山。
 
于是,住在城区的有孩同事4点多起来给孩子做饭,无娃同事5点起床洗漱。
 
怀柔的同事4点50起床,从怀柔上大广高速,开车将近80公里,如遇堵车,一个半小时后光荣上岗;来自密云的同事3点半起床,拼车到西直门或西坝河,之后换乘公交车,和敬老卡用户一起上车。
 
老人们上车后,车上瞬间汇聚成一片欢乐的海洋。敬老卡们互相问候,“您今天去哪儿啊?” “今儿就去圆明园吧!” 
 
没有人知道车上还有位年轻女孩来自密云,正要去往圆明园的邻居——颐和园。密云人睁大眼睛望着窗外,想,我真想留在北京啊,住在市里,成为城里人。但工资并不允许她租房,她便每天像赶羊一样赶着自己。有时,她会怀念在密云检察院的工作,离家走路10分钟,可惜没有编制。
 
终于,5点50分,密云同事准时抵达门区。


  2  
当我开车去上班,前往南如意门的路上,道路右边站着穿各色泳裤的大爷,一位大妈穿着连体的玫红色泳衣,站在大爷中间卓尔不群。他们的皮肤一律都是浅橘色的,略略发着粉红——那是无论春夏秋冬,泡在京密引水渠里游泳,太阳和北风所赋予的柔润光泽。
 
引水渠的西面拉着一条横幅:“发展体育运动,增强人民体质。”岸的东面则挂着一块告示:“汛情无常,水位多变,文明亲水,注意安全。”
 
到冬天,岸上的热身是一定要做够半小时的。抻腰,压筋,旋转,跳跃,他们一层层地剥去衣服,彼此寒暄,感官却要敏锐地捕捉周围的声态,眼看着游人围着越来越多,听见几句“这大冷天的,真行嘿”的赞美,身体便不自主地发起热来。准备工作就绪,他们在水里下一圈儿,两分钟就回来了。
 
老年女子游泳队则会打出健身横幅,身着泳衣站于冰面,摆出活力万千的姿势,拍出丝巾舞者都望尘莫及的绝代芳华。
 
哪怕对面就是柳浪游泳场,老年人们也要享受在这条水系中露天游泳的快乐,这似乎让发福的肉体焕发出不老的青春。就算南如意码头的铁栅栏能阻拦游船直接开进昆明湖,抑或起了大风,昆明湖翻起了海浪,游船接到指示不再起航,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大爷。
 
每天不到6点,公园的门前就排起一长串来晨练的大爷大妈,他们有老年卡,一律免票。如果6点门没有开,他们一准儿打电话投诉。晨练、唱歌过后,他们便回家睡觉,美滋滋地泡上一壶茶,颐养天年。
 
本地的北京大爷大多目不斜视,从裤腰里掏出栓绳的老年卡,往机器上一碰,不管刷没刷上,一定要意气风发地冲进公园。他们大多是附近的拆迁户或退休老干部,溜达着就过来了。颐和园这道门一定要过得痛快,如果因为各种问题,让他们的冲刺延耽了一两秒,就会开始挑理,“怎么我天天从这儿过都没事,就你拦我?”
 
曾有新来的同事比较认真,检查了大爷的年票照片,大爷便站在北宫门门口,骂了他五分钟。也有大爷在经过票亭的时候,突然探身进来,笑眯眯地送我一把野杏儿。
 
为此,检票员有时会刷多点票杆,让大爷们得以鱼贯而入。而有人偏爱让检票员为自己单独刷卡,只为享受那一刹那的人工服务,听那一声电子音的问候:“请进。” 这时,我们一定要予以满足,让游客获得百分百的满足体验。
 
有时,大妈立于杆前不走,责备同事不给她单刷。同事刷卡后,她才满意,“这还差不多!不然你们都不干活!” 而另一位大爷在同事为他刷过 “请进” 后仍然愤怒,骂骂咧咧地穿着单薄的运动裤站在北风里,恨恨地盯了同事40多分钟,任凭怎么劝也不离开。
 
6点15分,昆明湖南岸晨跑的老年人会冲着水里嗷嗷吆喝,大喊加油。此时,引水渠里的老人也不甘示弱,大声喊着嘿嘿,一起加油,让路过的游人无上艳羡。
 
从东宫门进的老年人会去万寿山上唱歌,而从南门进来的老年人会去绣漪桥旁的小亭子唱歌。敲起三角铁,拉起手风琴,吹起萨克斯,翻开自制的歌谱,站在公园里拿着话筒,激情澎湃地唱上一个半小时,追忆逝去的青春,与昆明湖水形成美妙的共振。
 
南堤的围城下,游泳的老年人越过游船,沿着京密引水渠一路向西游去,在深绿色的、富含水藻的河面上翻腾着,偶尔在水里吐几口水。还没睡的夜鹭站在引水渠顶上,认真地看着大爷们游泳,想看看能不能捞点小虾米。
 
最近,一位个子稍矮,穿着豆绿Polo衫,戴着黑框眼镜,肤色黝黑的北京男子,带着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从门口过。两个孩子因身高超高和年龄超龄被我拦了下来,要求家长去买票。他立即在他的孩子们面前,对我破口大骂,“就你事儿多,怎么别人都不拦?”“我们就进去走一走,怎么还要收钱?”“公园就应该是免费的,本来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,不过就是给你们一口饭吃,凭什么收钱?”
 
我做完解释工作后,他的妻子去买票,而他开始了叫骂,我保持沉默,而摄像头在记录。我背对他,控制好情绪,微笑对其他游客服务。而他的女儿在问,“爸爸,我们真的要买票吗?”
 
老同事豁达地告诉我,“知道了吧,咱们挣的就是这份儿受气的钱。”
 
是的,你要为人民服务。在检票岗,你并不会被大众看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而只是一个堵住大门的门栓罢了。
 
去年寒冬,有位大爷举起拐杖,杖击年轻女员工的头。有二十多岁的青年游客指着售票员骂,甚至殴打员工的情况出现。殴打可以报警,而难听的话则无法衡量,你只有自我消化这种伤害。
 
公园门区就像一面照妖镜,它能照到一切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忽略之处,又与抖音的社会风情处处相连。没有针对游客不文明行为的反制,工人和干部头顶是单向的投诉热线。逃票的人会觉得,这是对买票游客的不公吗?也许他还惦记着上个世纪的“大串联”。
 
延时后,经常会有老年人来问开关门时间,得知早6点开,晚上8点关后激动不已。“延时真是伟大的发明呀!我过去就老骂你们颐和园关得早!延时真伟大!”
 
也有老太太拿出主人翁的气势,“终于延时了!早晨4点半开才合适,就这样你们一天也开不够15个小时!”
 
我们笑了笑,觉得公园不如24小时通宵开放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,颐和园奇妙夜里偶遇前清往事。而我,也渴望牵着颐和园的黑背警犬,在深夜的昆明湖边走一走。
 
来来往往如此多的人,我只在临近下班时,碰到过对我们延时表示关心的一对夫妇,“哎这一延时,我都特别心疼您,多辛苦啊!”


  3  
我是如何来到了颐和园?那是一个蝉鸣的夏季,我从新媒体辞职,第一次准备考博失利,还没从繁重的复习和写作中缓过来。我妈正抱怨她买了公园年票,因为疫情一扇公园的大门都没摸过,感到十分地亏。
 
一打开颐和园公众号,公园管理中心的招聘信息就推到了她的眼前。于是,她提议我去报考颐和园,说离家又近,环境又好,还是事业编,何乐而不为?
 
我还想在考博的路上猛冲一把,怎奈爸妈把我赶出家门的愿望与日俱增。我提着花生毛豆汽水赶回家,赶在最后一分钟交了报名表。经过4个月的笔试、面试的拉锯战后,我接到了颐和园的电话,“喂,XXX吗?这里是义和园。”
 
“义 — 和 — 园” 这地道的老北京发音让我陷入祥云中,我感觉我与这座皇家园林的距离更近了。
 
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,我和一帮95后的孩子们一起走进石碑上镌刻着“清颐和园外务部公所”的这座园,领了一身我们当时梦寐以求的蓝色冲锋衣,胸前有着颐和园的标志——佛香阁的刺绣,那感觉比第一次戴红领巾还快乐。直到我们发现衣服偏小,塞不进厚衣服。
 
我们之中有在法院呆了四年的刑事书记员,有在检察院呆了两年的干事,有各个高校学园林和考古专业的应届硕士生,还有因旅行社倒闭来报考颐和园、高考数学只扣了7分的天才少女。
 
随后我们和天坛、景山、北海、动物园、玉渊潭等公园的新人们一起参加了入职培训,从熟悉在陶然亭跳广场舞的老人,到观看动物遗传和饲养技术展示,我们获益良多。
 
在提到动物园拿碎石子堵住了游客喂猕猴挂面的路径后,游客又开始拿着挂面去喂狼造成的微博热搜时,领导不由得感叹:“我就想知道,那狼他吃挂面吗?”
 
最重要的是我们被告知:进入了公园系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周六日和节假日了。
 
我们那时尚年轻,还不能理解一切美丽的东西都需要代价。穿上那件蓝精灵开启轮岗的这一年,这看似是通往幸福工人生活的一小步,却是我们投入到为广大人民服务中的一大步。


  4  
初冬,在第一轮轮岗中,我们被分配到了各个宫殿里值守巡视,看护室内文物。为了保护古建和文物,宫殿里都没有现代的供暖和照明设备,一切以防火安全为原则。在数九寒冬,值守的人们只能裹紧单位发的羽绒大衣,这大衣量身定做,必须加肥加大,为保里面能穿上两层羽绒、毛衣和保暖内衣,腿上穿三条裤子,穿上厚底登山鞋,浑身上下贴满暖宝宝,手里再揣上单位发的热水袋,挺过西郊全方位的冷辐射。
 
分配前,领导贴心地对我们说,“一定要注意保暖,所有的殿都非常冷。如果你被分去仁寿殿,一定要多穿,仁寿殿的地面都是用石头铺的,冷气渗入骨髓,根本受不了。”
 
仁寿殿是慈禧和光绪住园期间临理朝政,接受恭贺和接见外国使臣的地方,是颐和园的主要建筑,一进东宫门就是它。1898年光绪在这里接见了康有为,拉开了百日维新的序幕。
 
有年6月,一位著名的国际政要驾到,工作人员想尽办法让殿里升温,精心准备了两小时,殿里气温只上升了一两度。那位外国政要进殿两分钟就出去了,估计心里在想,真不愧是Summer Palace!
 
入冬后,我从佛香阁下班,通过排云殿,穿过长廊,去找仁寿殿的同事。那个精瘦的男孩从宫殿中出来,俨然变成了一座魔山。他穿着大氅般的黑色羽绒大衣,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几层,像是衣服成了精,长出了头,又像是被五指山压住的孙悟空。
 
我震惊地问,“我的天,你这衣服多大号的?”
 
他说,“你猜。”
 
我说,“3XL。”
 
他说,“翻倍!6XL!”
 
这就是我眼中的夏宫,一个在冬日滴水成冰的地方。打100度的开水,往万寿山一送,几分钟就能嗦了。

  5  
前六个月,我被分到了佛香阁守阁。佛香阁始建于1758年,最初是乾隆皇帝为母祝寿所建。到了1860年,英法联军入侵颐和园和圆明园,佛香阁被毁于一旦。到了1891年,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师78万两白银在原址上重建,历经战乱和敌占,建国后经历多次修缮,才有了今天的佛香阁。        
 
通往佛香阁的台阶有100级,较为陡峭。有的大爷痴迷于悬崖的探戈,踩在台阶边拍照。我小碎步前去提醒,他又悬空半步,仿佛他玩的就是我的心跳。
 
一般游客爬上来,会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台上休息,游客一多,容易发生拥挤踩踏。这时我就像火车站外任何一个给大巴车拉活儿的掮客,“您好游客,请往里走,里面都可以坐啊里面都可以坐。”
 
上任那天,班长给我们从上到下培训了一遍在殿里如何保暖,并着重强调了岗上服务和游客的突发情况。
 
我问老同事,“平时游客找咱们多吗?”
 
他说,“放心吧,一定会找你的,而且他们会叫你:服务员。”
 
果不其然,在接下来的6个月里,我听到了无数遍服务员,并回答了无数个同样的问题。
 
“服务员,我问一下,哪儿是万寿山?”
 
“您好,正在您的脚下。”
 
“哎你好,佛香阁在哪儿?”
 
“您好,就在您的眼前。”
 
“这后面是什么字,泉香界?”
 
“繁体字,众香界。”
 
“这就到顶了是吧?”
 
“是的。出于疫情防控考虑,智慧海目前不开放。”
 
“那我为什么听到山上有人声?” 几个游客振振有词,坚称明明在这里听到了人的欢笑声,大有群起而攻之之势。
 
我望了望身后那严丝合缝的大红山门,不由起鸡皮疙瘩,“后山有条路的确穿过智慧海后门,那里确实有游客,不过您要先下山。”     
 
每天,我们开阁签表,消毒拍照,拖一遍佛香阁,守着千手观音。阁里很黑,只有早晨和傍晚时,太阳才能微微照进点光。那时,身上斑驳的菩萨方能泛出温柔的金色光芒,稍纵即逝。大部分时间,殿里幽暗阴冷,没有任何现代供暖设备。休息室饮用水有100度,而洗手的水冰得炸手,冰火两重天。
 
我们穿得像一座座红塔山,拖着沉重的肉身,在窗口边踱步几小时,头被风吹成岩块,手冻得像冰雕。山上常起大风,把五环的尾气吹过来,将佛香阁逼成冬宫的修炼地。在寒潮过境时,我站在窗边,北风每天第一个对我说话,给你头拧掉。
 
一次在殿里,我和同事正站在窗边。突然走过来一位大妈,卷发蓬松,眼神闪烁,脸色微微起波澜,“你们在这儿站着,害怕不害怕?这里面黑漆漆的,都见不着光。”
 
“还行吧,我们都习惯了。”
 
“我一街坊就是六十多年前从佛香阁这儿跳下去的。他被批斗以后想不开,回到家里,家里人也不理他。他想不开,就从这儿跳下去了,当场就死了。那时候我还小,上午胡同里来人通知去认人了,我们才知道的。你说那人得有多绝望啊。”
 
有天,一行八个中老年游客非要进入未开放的区域,他们嚷道“我们是老北京”、“我们老干部协会的”、“耽误我们时间了知道吗?”、“给我们赔门票,赔精神损失!” 将我和同事拦在岗下,骂了半个多小时,直到领导出面协调解决。 
 
其实,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务员,只不过服务的对象和阶层不一样罢了。为人民服务挺好,只是它需要无尽的耐心和空旷的精神。秘诀就是,想象自己是一堵墙或者一扇门。

  6  
佛香阁里乾隆皇帝最初供奉的佛像在英法联军入侵时烧毁了,慈禧供奉的三尊泥像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砸坏了。现在阁里供奉的是一尊千手千眼、铜鎏金的观世音菩萨,成立于万历二年,高5米,重万斤,脚踏999朵莲花宝座,是1989年从鼓楼的弥陀寺运来的。
据老同事说,这是拆弥陀寺时,从寺庙的墙里挖出来的菩萨。大概是当年也怕遭到破坏,有人将菩萨封在了墙里。
多年前佛香阁开放时,游客会疯狂往菩萨身边投钱,硬币砸在菩萨身上,甚至淹没了整张案几,菩萨脚下的地毯里还有硬币,经历了岁月的镶嵌,再也拽不出来。即使现在,也有游客往阁里投币,在阁前摆放大量瓜果蔬菜,各种零食和糖。
我有时会纳闷,菩萨他吃奶糖吗?不过雍和宫也有供奉好丽友派的,看着挺可爱。
如果游客不收走,瓜果会被保洁师傅拿走扔掉。有的糖果被装进了佛香阁的抽屉,怕有人到佛香阁后因低血糖晕倒,福泽遍施游客。有个年轻的姑娘问我,可不可以把水果都分给周围的游客。我说您可以问问,于是手里多了三根香蕉。
正在此时,两位银发老太太问我苏州街怎么走,并盯上了我手里的香蕉。她们说,“她刚才给了我们橘子,我们还没这香蕉呢!”
我立刻顺水推舟,“您快拿着吧!”
她们道了谢,高兴地下山了。
有些异常执着的游客,非要我们把钱递到菩萨手里,被我们劝导后,仍然红着眼睛往阁里冲。这时,无论给对方提雍和宫还是八大处,都不好用。那是些被生活折磨的,布满皱纹的脸。她们把一卷卷有零有整的钱扔在门口,围着佛香阁开始转,直到心满意足地离去。
我们也会遇见表现异常的游客,对方站在阁门口浑身剧烈震颤,在夕阳下发出奇怪的叫声,而他的监护人跪在门前,流着泪向菩萨叩拜。
好奇的北京大爷会问我,“这是怎么啦?是练功呢吧?”
我们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,监护人说,不用。
一位来自日本的老年人对我说,你天天守在菩萨身边,生活一定会很幸福。我看向闭目的菩萨,想起对他的每次祈祷,都会让我的生活沉重半分。我问男朋友,为何我每次祈祷过后,菩萨好像都不太高兴?
他答,大概菩萨也不想上班,每天这么多人求他,他估计也很累。


  7  
最令人头疼的,大概是夜晚的“清人”工作了。佛香阁在万寿山顶,有热爱摄影的老年人不停地追逐光影的变幻,想在千篇一律的皇城摄影中杀出重围。他们会专门守着夕阳西下的圣光,在佛香阁的大回廊里徘徊。他们对着同一扇门拍上二十几张,互相琢磨怎样调光圈,怎样调快门,品味这夕阳四散的余味。
 
如果你这时在佛香阁区域内喊,“佛香阁6点钟静园了,请游客抓紧时间,参观游览。”
 
就算你喊破了喉咙,拜菩萨的游客仍在拜菩萨,转圈的游客仍在转圈,自拍的游客仍在陶醉,吃东西的游客正在吃最后一口,精心打扮的汉服美人感觉出片不高,而老法师们会继续在佛香阁和山门平台上扫射,“哎这个角度不错!”“再给我来一张这边的!”“你看这儿景儿多好!”“那边的人不是还没走吗?他们走了我们再走。”
 
而山下的游客还在从排云殿往上爬,刚到德晖殿的游客不紧不慢,我们得哄着游客,提醒大家注意安全,慢慢往下走。
 
等到终于将游客送下排云殿,佛香阁的员工们经历了10个小时的巡院,终于可以下班,排云殿的员工还需要等待游客空山。静悄悄的万寿山北面,空无一人,只有斑鸠的咕咕声,松涛在涌动。
 
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弥足珍贵的,可以让我忽视这些喧嚣的法器。
 
也许是打开佛香阁门的清晨,看晨雾把昆明湖装点成不同的模样,有时雾大,看不见十七孔桥,我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。
 
也许是走到景明楼的码头,看见大爷在团城湖上拍小鸊鷉,游船队的员工问我们要不要乘船去南湖岛。
 
也许是游客都散去后的夜晚,公鸳鸯飞上岸在草丛里认真地寻找食物,而它的妻子站在京密引水渠边,看见我们眼神闪躲,默默躲到小柏树下。
 
但更多的,是关于人的光点。那天,北京的沙尘暴吹飞了佛香阁的两个大垃圾桶,我巡视发现后,迅速跑过去抢救。我刚把一个垃圾桶扶到回廊墙边,转头就看见,一个三岁的小男孩,环抱着那个比他矮一点的垃圾桶,在大风中,摇摇晃晃地走向我。

杜梨,生于1992年,北京人。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和“澎湃·镜相”非虚构写作二等奖。出版短篇集《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》,科幻长篇《孤山骑士》。译有帕蒂·史密斯《奇思妙想》、菲利普·肖特《宠物医生爆笑手记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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